《開端》后,國劇又出爆款。
主打女性反家暴題材的《江照黎明》,開分一度達到8.0,長時間霸榜豆瓣實時熱門榜首。
主演,馬思純,白客。
上次見兩位的作品,還是大銀幕。
一個在《第一爐鋼》《第一爐香》里,因太胖太壯被群嘲到體無完膚。
一個在《門鎖》里,最后用力過猛把有童年陰影的寵物醫(yī)生演成了“王大錘”的喜劇。
再聚首,Sir仍心有余悸。
涉及題材依然是女性、成長、懸疑、暴力危機……會不會故技重施、舊病重犯?
點開一看,誒,畫風(fēng)不太對。
開場三分鐘,前腳剛有人報警,后腳彈幕都在聊——馬思純身材。
接著,這與劇情無關(guān)的話題從第五分鐘聊到第十五分鐘,從第一集聊到第八集……
好厚實的背
胖胖胖……這
馬思純瘦的時候真是顏值天花板
甚至豆瓣評論區(qū),頂?shù)米罡叩牧粞詿o關(guān)劇情。
而是為馬思純喊冤:
關(guān)于《江照黎明》的劇情,Sir前兩天聊過
現(xiàn)在看還有必要跟進。
關(guān)于演員“容貌(身材)”與“演技”,爭議不是一次兩次。
背后是國產(chǎn)影視圈長久存在的誤區(qū)。
隨便拋出一兩個:
胖了,就是不敬業(yè)?
“丑”了,演技就一定好嗎?
Sir擔心的不是問題本身。
而是問題引來的答案,太過確鑿。
01
不瘦,就是丑?
東亞影視圈苦“白幼瘦”審美久矣。
“白”“幼”都好解決,前期撲粉遮瑕,后期祛斑除皺,唯有“瘦”要靠演員辛苦維持,一刻不懈怠。
栽跟頭的不止一兩個:
《夢回大清》的李蘭迪作為劇中自稱“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”,虎背熊腰,胖到男主抱不動。
《千古玦塵》里的許凱,上古界四大真神之一的清冷上仙,發(fā)福成了胖頭魚。
“一白遮百丑,一胖毀所有”?
Sir理解,偶像劇對角色顏值有更嚴苛的要求。
但這也曾經(jīng)并非我們的唯一標準。
《惡作劇之吻》。
林依晨飾演的袁湘琴,下巴不尖,鼻梁不挺。
卻能發(fā)揮出飽受詬病的“傻白甜”的最大魅力——單純嬌憨、心地善良不做作。
跳脫出偶像劇,瘦就更不意味著角色貼合。
甚至更可能是“偷懶”。
本該英姿颯爽的女警察,看起來頭大身小、弱不禁風(fēng)。
本該睿智干練的行動組組長,看起來首飾繁多、花拳繡腿。
△《幸福還會來敲門》《風(fēng)暴舞》
輿論環(huán)境提倡女性要身材解放,要自由、獨立、自信。
熒幕上的“大女主”們嘴上政治正確地說著,可播出來的樣子卻截然相反。
經(jīng)濟獨立、事業(yè)自由的大女主,哪個不是皮膚煞白、身材纖瘦?
△《完美伴侶》《婆婆的鐲子》《我是真的很愛你》
很難想象,每晚熬夜、高壓高強的工作,經(jīng)常吵架、矛盾糾葛的感情之下,依然每天都能保持這樣精致到頭發(fā)絲的妝容。
職場精英懸浮幻夢感,有了。
要兼顧事業(yè)和家庭的觀眾的焦慮感,更大了。
最近讓Sir覺得眼前一亮的職場女性,是《愛很美味》里由王菊飾演的夏夢。
身材微胖,有健身習(xí)慣,健康有肌肉。
公司里,她是自帶女王氣場,slay全場的夏總。
回到家,她是素顏,戴框架鏡,工作狂到床上運動時都不忘分析報告的夏夢。
丑嗎?
沒有吧。
長相和身材都不在“白瘦幼”之列的夏夢,反而在熒幕內(nèi)外為“獨立女性”完成了一次真實的松綁。
與之相反是男演員。
《鬼吹燈》設(shè)定身高180,體重80公斤的退伍軍人胡八一。
想象中的他是個身材魁梧,帶點痞帥風(fēng)格的糙漢:
結(jié)果準備蟬聯(lián)五部的《鬼吹燈》的潘粵明版胡八一,光是從《龍嶺迷窟》到《云南蟲谷》。
就讓觀眾把他和王胖子,傻傻分不清楚
盡管少有人指責潘粵明的表演層面。
但本應(yīng)身手矯健的摸金校尉,行進奔走時總是氣喘吁吁,大汗淋漓。
這胖,甚至影響到了表情的反應(yīng)速度。
演員與角色間的觀感差距,最終還是要觀眾買單。
類似潛規(guī)則還有不少。
比如,“不白就是丑”。
導(dǎo)致國劇后期不得不紛紛內(nèi)卷,磨皮曝光濾鏡橫行霸道,愈演愈烈。
同樣秒變的,還有消失的棱角和下頜角。
民國劇是。
預(yù)告一對璧人,正片則成了照騙:
奇幻劇也逃不過。
花絮劍眉星目,正片則成了發(fā)面饅頭。
現(xiàn)在的瘦,不是為了角色塑造。
而是為了“不出錯”。
畢竟,被指責“胖”總比被心疼“瘦”,罪孽深重。
殊不知。
比預(yù)判觀眾期待更可怕的,是扭曲觀眾本就容易動搖的審美。
02
扮“丑”,就是演技好?
不知從何時開始。
扮“丑”成了演員的“外掛”,仿佛外形突破了就是演技突破了。
小花小生體現(xiàn)演技,扮“丑”;流量明星謀求轉(zhuǎn)型,扮“丑”。
但究竟什么是“丑”?
扮“丑”,大體可以分為兩種:
一種是身材變形。
從健美挺拔到肥碩臃腫,或是從玲瓏有致到骨瘦如柴。
當然前者在現(xiàn)下的審美中,會體現(xiàn)得比后者更有勇氣。
另一種是外貌裝扮上的粗陋。
主角會處于困境或較為弱勢的處境,需要素顏出鏡,暴露出皮膚的毛孔、瑕疵、雀斑;深處惡劣環(huán)境的不潔、沾染污穢;或是挨打后的痛苦慘狀。
楊冪在《寶貝兒》里尋求流量轉(zhuǎn)型,“放下身段”。
油臉、雀斑、疤痕、細碎裂紋塑造的粗糙感,兜住了一個進城打工的殘疾女孩。
看似豁出去。
可如果只外貌上小心翼翼、精雕細琢地“扮丑”,沒有深入揣摩角色。
就可能在一個細節(jié)上,瞬間破功。
作為曾在福利院照顧孩子一年的幫工,現(xiàn)在又在醫(yī)院干活的清潔工,每天要經(jīng)手多少垃圾?
可她在倒垃圾時,每根手指都在表達怕臟的“嫌棄”。
倔強到軸、只認死理的性格,落實在表演上就是板著臉,眉頭緊促。
在和生病小孩爸爸的對峙時,她從眼神的著急慌張,瞬間轉(zhuǎn)變?yōu)榕叵邸?/p>
情緒劇烈起伏,言之鑿鑿中,難免用力過猛,浮于表面。
只有形象的“丑”,反而更給演員增添了一重保護屏障。
讓不經(jīng)推敲的演技,藏在了“大膽”“敢于突破”的軀殼之下。
《一秒鐘》里的劉浩存。
飾演劉閨女,一個與年幼弟弟相依為命的西北小鎮(zhèn)少女。
相比于《秋菊打官司》里村味兒十足的鞏俐,和《我的父親母親》中鄉(xiāng)土氣息濃郁的章子怡。
劉浩存一頭參差不齊的鬣狗發(fā)型,披一件臟兮兮軍大衣。
曬傷妝一處不落地畫,沙地也辛辛苦苦地滾著。
扮相也算夠“丑”,夠灰頭土臉。
可就是眼睛清亮透徹得失真。
這樣的眼神在別的作品可能是優(yōu)勢,在《一秒鐘》里卻顯得違和。
一個畫面。
劉浩存和張譯演的逃犯在面館吃面。
劉浩存要給把面給弟弟帶回去,是有嗦一口筷子的“規(guī)定動作”,可細看她動筷子的眼神和狀態(tài)
面對之前被張譯搶走,“失而復(fù)得”的油潑面,她既沒展現(xiàn)對油潑面的渴望,也沒有為了弟弟而強忍著饑餓的忍耐和不舍。
只是“淺嘗輒止”扒拉著,頻頻看向正在訓(xùn)話的范偉。
再看張譯,把碗圈起來,基本不怎么抬頭。
狼吞虎咽,像一只護食又兇猛的獸。
畫面左右,分裂出兩種內(nèi)心世界。
誠然,演繹一個與光鮮亮麗“明星”差距較大的人物,需要勇氣。
可別忘了。
身材、容貌和演技之間,始終隔著一個角色。
“扮”只是第一層。
“演”是第二層,演技是否磨煉到位,才能達到“是不是”角色。
《懸崖之上》,秦海璐在生病一場戲里,被吐槽“太胖”“浮腫”。
的確,和鏡頭里始終膠原蛋白滿滿的劉浩存相比,不夠“美”。
但讓她能獲得全劇組掌聲的,也不只是她浮腫后樣貌。
而是她貼近一個中毒、即將死亡的形象。
我在拍那場戲的前幾天
每天喝八升水 吃很多東西
然后就讓自己浮腫 就是一個非常難受的狀態(tài)
因為她本身吃了那個毒藥嘛
而且人在死之前 其實都是處于水腫的
我就把自己給喝浮腫了
為她在被監(jiān)禁封閉廁所里的戲不斷加碼。
她長期的忍耐和平靜,在聽到老張被嚴刑拷打注射大量迷幻劑后,終于爆發(fā)。
她坐在冰涼的瓷磚上,以水流聲作掩護。
虛弱,浮腫,困頓,壓抑鋪墊下的無聲的哭戲,連抽泣都在顫抖。
這場戲的鏡頭里,她仍然是腫的,攝影也一度頭疼。
攝影:找不到角度啊,后期給您修修。
秦海璐:您可別介,千萬別修。
好演員表現(xiàn)演技的秘訣從不是“扮丑”。
而是體驗與自己相差較遠的另一個生命的一段生活軌跡,挖掘一段生命經(jīng)驗。
當對方的生活紋理成為自己的肌膚紋路,當臺詞和動作充滿了生活細節(jié)時。
TA自然會烙進觀眾的心底。
03
生活,明星,角色
通常來講,基于職業(yè)身份,演員有三種身體:
生活的身體、明星的身體、角色的身體。
三者當然無法徹底隔離。
但在Sir看,觀眾和演員本人都應(yīng)該尊重——三者之間存在界線。
演員在作為明星時,要自律自信,容光煥發(fā);
可當女演員懷孕了,她就回歸了生活中作為母親的身體;
當他們像普通人一樣生病抑郁了,因為藥物作用,他們就回歸了病人的身體。
相比于生活中的演員和作為“明星”的演員,Sir更在乎作為“角色”的演員。
我們渴望看到審美趣味更多元,期待熒幕和銀幕能夠更加包容。
但包容的標準,或者說底線是什么?
不是人設(shè),不是流量,更不是圈內(nèi)地位或資源。
唯有角色。
兩個例子。
一個蔣欣。
《甄嬛傳》里雍容華貴的華妃,自成一派的豐腴立住了華妃的千嬌百媚。
輕描淡寫地抹殺一條生命,就像整理稍亂的云鬢一樣輕而易舉。
這是她立威的一個下意識動作。
別的宮妃吸引皇帝,或以詩書婉約氣質(zhì)邀君心,或以曼妙歌喉留君情。
而由外到內(nèi)都明艷大膽的華妃,在閨閣情趣上也直來直去
直接勾皇帝腰帶,把“獵物”拖進洞房。
她發(fā)自內(nèi)心不畏懼皇帝。
端的是一個直莽的“虎”字,卻又不失率真可愛。
可是這種率真可愛來到了張愛玲的《半生緣》(劇版名為《情深緣起》)里,完全變了味。
37歲的蔣欣飾演20歲上下、氣質(zhì)柔弱的顧曼楨,年齡不符不說。
她過于高挑壯碩,和對她欲行不軌的祝鴻才站在一起,對方理論上根本沒有機會。
第二個回到馬思純。
《你是我的城池營壘》里,馬思純也不瘦,但就是討喜。
喜劇橋段里不低頭羞赧,不掩嘴偷笑。
宜喜宜嗔,五官亂飛藏不住笑意中,透著爽朗的嬌憨。
△ 難得有一個帶“我”“你”的不是爛劇
這份“討喜”來到了《第一爐香》,則成為了張愛玲書迷和許鞍華影迷頭頂?shù)年庼病?/p>
電影鏡頭和顯身材的旗袍,無時無刻不在放大著與“上鏡頭”相悖的體征。
如果說有一張嬰兒肥未褪的“粉蒸肉臉”還與原著有所契合,那胳膊渾圓、肩寬背厚,與原著纖秀雅致的葛薇龍相去甚遠。
再看演技,馬思純演出了葛薇龍的單純,卻少了對人生規(guī)劃的世故和精明。
拜見姑媽的橋段,馬思純睫毛顫動,被安排后喜形于色,有葛薇龍寄人籬下初步成功的喜悅,卻少了窘迫與心急。
梁太太道:“你的腿太瘦了一點,可是年輕的女孩子總是瘦的多。”薇龍暗暗擔著心事,急欲回家告訴父母,看他們的反應(yīng)如何,于是匆匆告了辭,換了衣服,攜了陽傘,走了出來,自有小丫頭替她開門。睨兒特地趕來,含笑揮手道:“姑娘好走!”那一份兒殷勤,又與前不同了?!兜谝粻t香》
這敦厚的身材加上單純化的表演,如網(wǎng)友所諷,這不是投奔姑媽紙醉金迷,更像是進城務(wù)工,脫貧致富奔小康。
這不來了嗎,馬思純靠雙手打拼的《江照黎明》。
白天,她是房產(chǎn)中介里的銷售冠軍。
辦公室做足功課,樓盤里來回穿梭,親切溫和有感染力地向客戶推銷“幸福生活”。
夜晚,她是小攤販老板娘。
圍裙穿好,顛勺大火爆炒,佐料放足,浸身在濃郁的煙火氣里。
馬思純似乎更胖了,松弛的皮膚,不加遮掩的淚溝和黑眼圈。
可這回卻更接地氣更真實了。
老公因為幫襯被表揚,大喇喇來邀功:聽沒聽見,知足常樂。
她手上大勺不停,卻還是要敷衍笑笑,帶一絲哄小孩的無奈。
常樂常樂
回家的上坡路,她辛苦推車,亦步亦趨。(那可是重慶)
老公邊看手機,邊裝模作樣地隨手推一把。
她毫無怨言,只是深呼吸換氣,她早已習(xí)慣這種生活。
夜半回家,伏案算賬。
燈光幽微,為了省電,她不由得身體前傾,劉海散落。
用看似不符合主流審美的寬厚肩膀,支撐起一個家庭的起落和不甘平庸的未來向往。
她失去了明星維度的身材管理,卻擁抱了李曉楠這個角色本身的力量。
可惜。
一部分觀眾,只看到了她的“丑”和“胖”。
不止觀眾。
這背后更是整個市場和環(huán)境的“合謀”,國產(chǎn)劇無瑕審美的長期馴化。
也不止“丑角色”。
把眼光放遠一點
我們的市場也時常容不下“丑作品”。
前兩天寫《盲山》時,Sir對李楊導(dǎo)演專訪的一段話印象深刻。
他自述,籌備電影時為了讓劇本貼合現(xiàn)實,不得不每天作大量采訪調(diào)查,深入許多農(nóng)村被拐婦女一對一談話,期間得知大量出乎他意料,聳人聽聞的惡行。
“拍完《盲山》以后,我老走不出這個‘盲山’”。
電影放映時保留了兩個版本。
國內(nèi)版本相對“美好”
警察前來營救,白雪梅成功逃出山村。
可即使這個結(jié)局,還是隱含著丑陋(絕望)的一面:白雪梅必須放棄孩子,離開自己的親生骨肉。
我們總習(xí)慣于輕視或回避這樣的“丑”。
結(jié)果呢?
我們都知道了。
Sir想說的是:
角色當然可以是靚麗的,雪白的,纖細的。
電影/電視劇當然可以是美好的,積極的,甚至夢幻的。
但絕不止如此。
畢加索說“一切藝術(shù)都是謊言”。
對于表演藝術(shù)、電影藝術(shù),創(chuàng)作者必須先騙過自己,才能騙過觀眾。
然后讓這“謊言”帶領(lǐng)我們抽離現(xiàn)實,接近那些比事實更離奇的荒誕,比外貌更復(fù)雜的人性,比現(xiàn)象更豐富的本質(zhì)。
有時候,謊言是為了掩蓋事實。
而有時候,謊言是為了戳破另一種更具迷惑性的謊言。
比如。
童話里筑起的城堡。
又比如。
期待里完美的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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編輯助理:西貝偏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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