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檔爆款綜藝“消失”了。
(似乎)無人在意。
Sir說的是《奇葩說》。
2014,這檔由馬東領銜的“嚴肅辯論節(jié)目”,曾一度成為國產喜劇綜藝的門面。
連續(xù)七年,從沒斷更。
2021,它按下了暫停鍵。
豆瓣最新資料顯示,第八季《奇葩說》還會回來。
(需要)明年。
但“消失”的《奇葩說》又似乎從未缺席。
李誕,以《奇葩說》導師身份亮相后,于《脫口秀大會》改革議題,賽制,走勢愈發(fā)強勁,演員愈發(fā)吃香。
我們的所有賽制
都在《脫口秀大會》上看到過
米未是我的大學
馬東也沒閑著。
今年10月,其接棒的喜劇新綜藝《一年一度喜劇大賽》,你同樣能看到熟悉的花里胡哨,嬉笑怒罵。
只是。
你再仔細往里一瞧,還是不一樣。
段子更密了,包袱更脆了,米未更討喜了。
唯獨少了一種真實的尖刻與堅硬。
遍地喜劇人。
少見真奇葩。
在笑聲過載的年代,Sir想借《奇葩說》,談談越來越難的喜劇綜藝。
01
還是得從《一年一度喜劇大賽》說起。
第4期,成績最好的小品,《時間都去哪兒了》。
主題是調侃當代年輕人沉迷手機。
就算面對Deadline,主角還是沒抵擋住手機提示音的誘惑,吃瓜,刷票圈,再給跳舞的小主播點點贊。
嘴上說著“5 fin 鐘”。
看著墻上鐘,分針大跨步地逼近零點。
結果只好。
觀眾內心:這是在我家裝了監(jiān)控?
Sir當然也笑了。
但笑過之后,Sir忍不住會想,這要是《奇葩說》,指不定又會發(fā)展成更扎心的話題。
Sir隨手拋磚引玉。
手機要推出防沉迷流量包嗎?超額要不要強制鎖機?拖延癥是一種病還是樂趣?假如有藥根治拖延癥,你吃不吃?
有人要說了,這只是個小品,笑過就是。
別這么不合時宜。
可曾經(jīng)的《奇葩說》,也是不合時宜的一個。
當初米未聯(lián)合創(chuàng)始人,總導演牟頔為《奇葩說》找贊助商時,沒有什么話術,就一個問題:“如果你不愛你的老婆了,你會不會跟她離婚?”
這種單刀直入,就是《奇葩說》區(qū)別于一般喜劇綜藝的價值。
回看早期《奇葩說》的辯題,幾乎個個勁爆,放在今天,估計能“炸”出上萬評論。
有的直擊現(xiàn)實病灶。
你選大城床還是小城房?沒錢要不要孩子?女性專屬停車位是不是歧視?婚禮真的有必要嗎?
有的正視倫理俗常。
婚后遇到摯愛,要不要離婚?整容會幫你成為人生贏家嗎?虛偽是好事嘛?丑聞主角就活該萬人虐嘛?
有的,大開腦洞,挑戰(zhàn)三觀。
世界需不需要超級英雄?愛上人工智能算不算愛情?如果一個月后就是世界末日,當局應該公布消息還是秘而不宣?
還有那個可能國產綜藝不會再有的場面。
辯題是“列車困境”的變種。
一艘船上只有賈玲,一艘船上有許多民眾,兩艘船被劫持,只要炸了賈玲的船,大家就能得救,要不要炸?
必須贊美賈玲的大度。
但Sir也能理解節(jié)目組選“她”的原因。
彼時的賈玲,既不是國民級女笑星,也沒成為五十億導演,甚至,看上去也不如同期上過節(jié)目的柳巖,大S楚楚動人。
“犧牲”賈玲,一個無限接近普通人的名人,本質上更接近這個辯題的核心。
人命可以被衡量嘛?
那你我誰更貴?
那三條命是不是就比一條重?
你被這問題“刺痛”了,恭喜,這就是《奇葩說》的目的。
坦白講,這些問題并不新鮮。
《十三邀》許知遠采訪馬東那期,你能明顯感受到知識分子許知遠對這些辯題的不屑——他也坦白他的不屑。
他們看起來用那么多新的語言 表現(xiàn)形式
其實在辯論一些
特別古老的問題
而且是知識很陳舊的問題
但馬東安之若素。
他直言,這些問題就是他當年做《有話好說》等節(jié)目玩剩下的。
只是為什么如今再度走紅。
因為《奇葩說》是一檔綜藝。
在一檔綜藝,敢于拋給觀眾如此嚴肅的問題,敢于關懷各種魔幻現(xiàn)實后慌亂的人心,這,就是勇氣。
但。
如果提起《奇葩說》只想到勇氣,那又實在侮辱了它。
02
馬東曾有一個詞概括《奇葩說》的特質:
彈性。
它突破了傳統(tǒng),有一點小超前,但它本意,不是顛覆誰,取代誰,而是用一種聰明且娛樂的方法,讓那些所謂的經(jīng)驗、權威、正確有了松動的空間。
“真理”在《奇葩說》是越辯越混的。
現(xiàn)實中哪來那么多真理。
絕大時候,我們的選擇,是如何在“對”和“對”,“錯”和“錯”之間找到那個代價相對小的。
《奇葩說》要辨析的不是從零到一。
是0.1,0.2,0.3,0.4……
甚至是,0.11,0.12,0.15……
Sir至今依然能對《奇葩說》某些“振聾發(fā)聵”的觀點倒背如流。
比如有后代的更愿意為了孩子去做人類的英雄。
但黃執(zhí)中說:偉大對后人是一種“詛咒”。
比如馬東說,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終究會原諒那些曾經(jīng)傷害過我們的人。
但蔡康永說:那不是原諒,那是算了。
比如辯論“要求別人時刻保持聯(lián)系(時保連),是不是暴政”。
姜思達總結:我們時刻保持聯(lián)系最大的危害是:我們難以時刻和自己保持聯(lián)系。
印象最深刻的,是第五季第17期。
當期的辯題為:
如果有一種芯片技術,可以讓全人類大腦一秒知識共享,你支持嗎?
這等好事,不支持還是人嗎?
但陳銘、詹青云被譽為“神仙打架”的開杠,讓我們完全領略到什么叫“邏輯之美”。
——連人設上一直鄙視陳銘雞湯的“少奶奶”肖驍,也起身大聲叫好。
正方陳銘,認為應該共享;反方詹青云,認為共享是災難。
來盤盤這二位都干了點什么:
一、爭論定義:
對于“知識”的根本定義,兩個人各執(zhí)一詞。
陳銘認為:知識是客觀規(guī)律的總結,共享知識不會剝奪人判斷選擇的權利。
詹青云認為:知識是人類加工過的真理,共享知識將會同化所有人的價值觀。
兩人棋逢對手,后來陳銘說出了點題的一句“知識是可證偽的”,稍占優(yōu)勢。
二、維護觀點:
詹青云退守一步:共享知識會使人們世界觀同化。
陳銘反駁詹青云,共享知識將會提速人類的進步。
最后,最關鍵的一環(huán):
一個物理學大廈的學術段子,被詹青云拿出來用。
結果,迅速被反應力驚人的陳銘找到破綻:物理學大廈上面,是不是漂浮著兩朵烏云?
以彼之矛,攻彼之盾。
一把搶過對方最鋒利的刀,砍了回去。
攻防都是秒速,毫不停頓。
邏輯的爭辯,就該這么猛烈,嚴密。
但《奇葩說》又不全然依賴邏輯。
這可能是《奇葩說》史上最特殊的一期。
從第一個辯手起身講述自己親身故事開始,全場就一直飆淚。
無論正方反方,無論你持什么觀點,反正一說,隊友,對手就哭。
這一期,畫面特效字幕都是緩緩地來,緩緩地走,沒有滑稽配音,最后連分數(shù)都不要了。
這期主題就叫——“該鼓勵病危者活下去嗎?”
一旦你說出了鼓勵的話
很多真心話你就說不出來了
我們?yōu)槭裁纯蓿?/p>
因為它觸碰到我們真正的困境。
這困境既關乎理性,但真正到了那一刻,那種對跟錯,好與壞的微妙,也蘊藏著我們無法忽視,無法克服的感性。
BBking黃執(zhí)中曾經(jīng)演講中講到“辯論的意義”。
一,學習辯論讓我們學會問“什么是”。
二,學習辯論讓我們多角度思考。
三,學習辯論讓我們關注周圍,關注社會。
在Sir看,第一個就是意義的根本。
什么是懦弱,什么是善良?什么是犧牲?什么是綁架?什么是自我,什么又是愛?
具體到《奇葩說》。
它不是為了辯出個什么真理,而是讓思考有可延伸的空間,讓再奇葩的人性,也擁有他本該擁有的一席之地。
問題本身就是意義。
03
那真正的問題來了。
《奇葩說》是什么時候走下坡路。
置身事外地揪出一個個問題不難。
形式審美疲勞。
奇葩后繼無人。
甚至連《奇葩說》本身,都開始失去他原有的鋒利。
“有其他追求者,要不要告訴另一半?”“情侶吵架誰最該先道歉?”“要不要給前任小報復?“婚姻中開小差該容忍嗎?”
這都是什么辯題?這有什么好爭辯的?
《奇葩說》怎么越來越不敢提問。
刨除不可對抗的外力。
事實是,我們也對提問越來越失去耐心,越來越反感。
《知乎》搜《奇葩說》,這兩年突然多了一些問題:
答案林林總總。
但來來去去,頂?shù)米罡哔澋?,不外乎那套情緒。
你以為,你以為,你其實……
我說,你談,我說,你談,你其實……
這套情緒的潛臺詞是什么?
閉嘴。
你能解決問題嘛,解決不了就別叨逼叨。
呸。
賣弄話術,別有用心。
可在這種洶涌的,壓倒一切的“共識”下, 問題消失了嗎?
還是知乎。
一個“要不要給彩禮”的提問,炸出13萬條評論。
看。
當年那些我們可以觀戰(zhàn),兼聽的辯題,如今成為一個個切切實實扎進我們血肉里的硬刺。
但我們已然沒有探究零跟一之間,還有0.1,0.2,0.3隱情的意愿。
“我宣布,要彩禮的一切免談”。
這不是最恐怖的。
最恐怖的是。
我們把硬刺拔出來,又當作刺向對方的刀和劍。
所以,被追捧的新一代奇葩,輪到《脫口秀大會》的楊笠。
于楊笠。
Sir敢說。
她不是最好的“脫口秀選手”。
論根底,周奇墨有宗師氣象。
論天賦,鳥鳥的“社恐式脫口秀”自成一派。
甚至就論純粹的好笑,徐志勝站在那就贏了(節(jié)目效果)。
但楊笠為什么成為最紅的一個?
無他。
一句“你為什么如此普通又如此自信”的出格言論,引燃了傳統(tǒng)社會下持久的女性壓抑。
某種程度,楊笠脫口秀的精彩不在臺上。
是臺下。
臺下激烈的發(fā)言,反哺了臺上楊笠的發(fā)言。
既然注定被誤解,那何妨把誤解當成一種人設,一門生意。
兩者勢不兩立又不謀而合地詮釋了當下,“憤怒”是如何被激發(fā),被追捧,被諂媚。
把這門生意演繹得更極致的,是微博。
今天,你在任何一條熱搜下面,都能輕易地找到種種你死我活的斗爭。
從男女關系到地域區(qū)別,從婚戀工作到興趣愛好。
吵個不停。
發(fā)一張性感照片,有人說sao貨。
發(fā)一個國外定位,有人說炫富。
發(fā)一通牢騷,哦,你看這人,負能量爆棚。
連評論一部電影好不好看,都會被人罵“沒媽”。
就算你什么也沒說,只發(fā)一個表情回應都能被說陰陽怪氣,怎么滴,是不是急了。
所以還是李誕看得更透啊。
李誕和馬東,本質都是悲觀主義者。
但在《十三邀》,面對許知遠的質疑我們現(xiàn)在是不是越來越粗鄙的質疑。
馬東看似回避,依然還想掙扎掙扎媒體的尊嚴:
他說:我們精致過嘛。
李誕就干脆多了。
他問許知遠想如何死。
許知遠上套:想死在女人身上。
李誕連連擺手:這樣說就冒犯了許老師。
你應該說,我想死在女人身上,但最后一定是被打死的。
04
最新一季《脫口秀大會》,呼蘭說過一句話:
喜劇是生活的麻藥。
Sir很認可。
但麻藥打多了,人會昏迷的。
《奇葩說》也好,《脫口秀大會》也罷,作為綜藝,它不可能丟掉它的核心屬性。
笑當然沒問題,但如果只有笑,那會消解到真正的壓力,或者說,真正的問題。
那什么才是好笑。
就拿今天最好笑的喜劇綜藝《脫口秀大會》為例。
李誕一次專訪,快問快答環(huán)節(jié),他被問“用三個詞形容自己眼中的脫口秀”。
回答:好笑,幽默,逗。
看似三個近義詞,實際有區(qū)別。
中國有數(shù)不清的脫口秀演員,風格各異,但僅以線上綜藝,大眾熟知的演員來看,中國脫口秀只能讓“好笑”和“逗”的人走紅。
非要舉例子——王勉的都市吐槽,好笑。
徐志勝的那一撮頭發(fā),逗。
一旦有人想嘗試“幽默”。
這條路《奇葩說》嘗試過。
這條路好像越走越窄。
馬東在辦《一年一度喜劇大會》時,就有人打趣你怎么搞一個類似春晚的小品大賽啊,馬東無奈笑了笑。
《奇葩說》消失了、《樂隊的夏天》消失了,就像是“表達”的游擊戰(zhàn)。
先是認真說,吵著說,然后不準說的越來越多,誤解越來越深,最后,只能讓一伙人笑著說,演著說,藏著說。
“真正想說的”,全憑觀眾笑完了之后,有沒有咂摸出點什么。
這太幽默了。
最后,作為一個影評人,Sir想說一部電影。
《白日焰火》。
這部電影最幽默的一筆,很多人都錯過了。
Sir也是看第二遍才發(fā)現(xiàn)。
影片第24分鐘,派出所,突然有匹馬被牽進來了,說在馬路亂跑,無人認領。
今時今日,居然有一匹馬在大馬路跑。
荒誕吧?
后來查出,這匹馬的主人屬于一個流浪漢,但他不知道去哪了。
一個人莫名其妙消失了,沒人在意,反而是他的馬提醒別人,喂,我的主人失蹤了。
好笑吧?
更荒誕,好笑的是,那個號稱社區(qū)之眼的呂姐,五分鐘前還如數(shù)家珍地念出,某某樓某某座,又搬走了誰,搬來了誰,但此時此刻,面對馬和它的主人,一臉不可思議:
這哪來的啊。
在Sir看,這瞬間,就是極致的幽默。
真正的幽默是什么?
不是此起彼伏的段子。
是我們借一個荒誕的小切口,撕扯出那些荒誕,但我們習以為常,甚至從未發(fā)現(xiàn)的現(xiàn)實。
那里有我們消失和被消失的委屈。
和溫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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編輯助理:超有錢婆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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